土步土語 — 跨世代的攝影對話|吳孟真訪談
採訪編輯/黃迦
文字整理/陳忻 孔嘉琳

〈向莫那魯道致敬〉2020
Q:嗨,孟真!謝謝接受這次一影像的訪談。這次我們想談談關於妳為洪政任老師策的展覽「土步土語」,以及妳作為藝術家近期的自我探索。首先請問,這次是妳第一次策展,妳有分享其實一開始沒有規劃要策展,擔任策展人是順水推舟而成的計畫。可以談談這次策展計畫的起源和過程嗎?
2018年的時候,我去台南國際攝影節駐村,那時楊順發老師也有參展,他不是駐村藝術家,但剛好在南部,那段時間我們有比較深入的聊天。那時候〈台灣水沒〉爆紅,我就很好奇老師這系列的風格發展的歷程。老師早期是攝影學會出身,後來玩攝影玩得頗有心得,覺得所謂「沙龍攝影」的題材很無趣,包含荷花、美景、少女、夕陽等等,那些東西他拍得很膩。當時他在高青攝影學會認識洪政任,聊天後發現彼此對攝影的想法滿接近的,因此變成好朋友,後來成立黑眼圈時,就邀請洪老師加入。
楊老師說他早期的風格比較猛烈,後來變得很安靜,像是現在的〈台灣水沒〉;而洪政任的〈憂鬱場域〉則是非常有力道,比較張牙舞爪、爆烈,早期作品就很靜。兩人的發展路線剛好相反。我就很好奇,他們的風格怎麼會有這樣的轉折,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子?這樣特殊的美學是如何產生的?

〈九二一地震〉1999
洪政任第一次入鏡表演的照片
楊老師跟我分享了他們這段排拒攝影學會傳統的過程,從1998年開始,與幾位朋友成立黑眼圈影像群之後的十年,在攝影創作方面有很多嘗試與突破。他們沒有受過正統學院訓練,想要突破既定的攝影學會的風格,必須用自己的方法吸收新觀念,因此在黑眼圈的十年間,也就是解嚴後的1990年代末到2008年這段期間,他們不斷地從裝置藝術和當代藝術等領域吸收養份。
我跟他說,我相信台灣多數攝影或藝術圈的人都不認識黑眼圈。但是從台灣攝影史的觀點,我覺得黑眼圈很值得被記錄下來,讓大家知道高雄在1998-2008這十年時間,有這樣的團體、做了這樣的事情,在台灣攝影藝術領域,走出自己的一條路,蠻能代表台灣獨特的攝影創作風格。楊老師說,不如由妳來研究我們。他們對自己的藝術創作很有想法,但常常說:「啊!我沒讀書!」他們只有高職畢業,覺得自己不懂理論也不會論述。他們覺得我好像有讀書,應該可以寫,就請我幫他們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。
前年,小溪以一個接近報導文學的方式,針對兩位老師的創作歷程寫了兩篇文章。去年,藝非凡美術館剛好有一個檔期(小溪在藝非凡美術館工作),他就想要辦洪政任和楊順發的雙個展。可是楊老師說這幾年因為〈台灣水沒〉系列蠻受歡迎,有很多展覽機會,曝光度也很高,不如給洪政任個展好了。洪老師從2003到去年為止都沒有再辦過個展,2003年的個展也只是單一系列作品。他創作30幾年,除了現在大家認識的〈憂鬱場域〉外,當時在北美館個展的主要作品〈宇宙花園II〉立體裝置也很少人知道。

藝術家和策展團隊(圖片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)
楊老師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機會,可以整理〈憂鬱場域〉前的創作,讓大家了解這系列非常複雜又獨特的作品,到底是怎麼產生的。藝非凡也同意以回顧的形式呈現洪政任的個展。當時要找一個策展人,而我正好在研究黑眼圈影像群,所以由我來執行。黑眼圈創始會員有六位,到現在只剩下楊順發和洪政任有繼續創作,他們創作的量很多,時間也很長。也就是說,黑眼圈成員的背景和屬性都很類似,如果把洪政任的創作歷程與發展先釐清一遍,對研究黑眼圈是很有幫助的。
這對洪政任也很有幫助,因為一個藝術家如果不整理自己的創作,就要靠別人幫他在歷史中定位。我變成策展人就是這樣的契機,而小溪也算是促成這個展覽的關鍵人物;她很有眼光,說服了藝非凡美術館,去辦一個回顧性質的、以研究為基礎的展覽。我就想,那我們一起當策展人好了。
我們都知道,回顧展不可能只是把作品挖出來擺放,除了把發展歷程與脈絡、作品不同階段的轉折都整理出來,給它一個歷史定位也是很重要的。那時候我們很自然的變成四人團隊——我、小溪、楊順發和洪政任。一定要有楊順發,是因為洪老師很不喜歡討論自己的作品,也很不喜歡做展覽,只喜歡創作。洪老師的作品裡面有各種很誇張的動作和表情,但他本人很安靜,很像走在路邊的阿北,反差非常大。高雄的林柏樑老師形容洪政任就像乩童一樣,我覺得很貼切,因為他的作品跟本人差很多。

展場二樓紅毛港主題區之〈憂鬱場域〉作品
柏樑老師則說楊順發是「桌頭」,就是把乩童的話,翻譯給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聽的人。所以其實楊老師在團隊中非常重要,他常常比洪老師更了解他自己。後來我們給楊老師一個策展顧問的title,不是只是好聽而已,是因為有很多關鍵性的想法,都是從他那邊來的。
楊老師在高雄,當時屬於文化邊陲,資源不多,但是他非常了解當時他們必須要爭取的是什麼,帶進了很多關鍵的觀點到展覽裡面。我們的共識是:這個展覽如果沒有研究基礎,不可能成立;不管好不好、有沒有學術性,我們都要做研究。所以後來寫的那篇文章,就是展覽的起源。

2021年9月18日開幕座談
Q:請問妳在策展過程中,遇到分別最大的困難和喜悅是什麼?遇到困難的時候怎麼處理?
最大的困難就是寫文章,三十幾年的資訊不好整理也不好書寫。洪老師的〈憂鬱場域〉太特殊,張照堂老師和很多評論者都寫過相關文章。可是我對於洪老師相對陌生,要對那三十幾年的作品做整理,和抓出重點是很難的,比如他從攝影學會時期到〈憂鬱場域〉系列,在轉變後他既保有當代語彙也具備在地特性,但中間的轉折我們該怎麼解釋?
如何連結環境及個人創作欲望,將它們相互的關係和影響組織成文字,讓文章有道理,又有我自己的觀點,這是困難的。我不是專業策展人,也不是學者,我本來就不精於書寫非常學術性的文章,但我希望它能有一定的專業度,具有一定的歷史、社會和藝術的觀點。突破的方法就是拼命寫,然後給我很信任其判斷的朋友們看,楊老師也在過程中幫我找出一些盲點,讓重點得以突顯出來;我也會給非藝術和攝影領域的人看,問他們是否看得懂,文字有沒有邏輯。
次要的困難是展場的空間限制。做回顧性質的展覽,作品超多,怎麼呈現、選件、克服空間限制,這些都是挑戰。我在團隊討論過程中學到達到共識和解決問題的方法,就是要找到客觀條件中能妥協的平衡點。舉例來說,展牆的說明文字,若沒有足夠經費,我們是否要花到三萬塊做割字,只為了更好的視覺呈現?要釐清什麼是最重要的和次要的,有些東西有達80分就好,不用到100分。
最大的快樂對我來說,應該就是去洪老師家裡逼他把作品找出來給我們看。我們像是挖寶一樣去找他從未面世的作品。他以前很多作品看起來都不像「作品」,甚至已經發霉發黃,擺放角度只要超過45度就會滑下來墜落,連洪老師自己都說:「這是垃圾啦,不是作品。」我覺得策展人應該要有能力看出可能被藝術家忽略掉的價值:藝術家做了東西,自己可能覺得不怎麼樣,但其實那就是寶。
洪老師有很多不成系列的實驗,多數沒有裱框,往往都發黃發霉,最後卻醞釀出了〈宇宙花園〉和〈憂鬱場域〉。發掘這些非常重要的作品,是過程中我們最開心的。展覽籌備得差不多後,模擬展場的部分也讓我很快樂。我超喜歡做展場模型,在電腦上看展場漸漸成型是蠻大的享受。

在洪政任家挑選〈台灣異托邦〉展出作品
Q:聽妳分享,覺得最不簡單的部份在於妳自己本身也是藝術家,但妳不僅為別人的作品呈現感到快樂,更願意花許多時間梳理別人的作品。
A:我之前在國家攝影文化中心處理的也是展覽的東西,思考作品怎麼呈現,或展覽專輯怎麼排版、順序怎麼弄...只要對視覺創作有熱情的人,應該都會很享受這個過程。或是朋友要展覽時,空間怎麼安排,燈怎麼打,作品位置的相對關係是什麼,我一直都蠻有興趣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