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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離開地下室,走到樓上看世界】──專訪 李崗

已更新:2020年1月3日

Mar 13 · 8 min read

李崗編劇作品有《今天不回家》,導演的電影有《條子阿不拉》、《想飛》。2007年李崗與兄長李安共同發起培植台灣電影的「推手計畫」,製作有《陽陽》、《茱麗葉》等優秀電影。近年,他陸續為《星光傳奇》、《島嶼烽煙》、《阿罩霧風雲》及《與信仰對話》等紀錄片擔任監製。

1957年生的李崗,今年已逾60歲,談吐有著經過歲月磨礫的老派優雅,生命經驗的厚度,使他說起電影與紀錄片製作,總是帶著長遠的脈絡,以及個人的觀察與領會。專訪進行時,儼然交錯藝術、歷史、文化與政治各領域龐然見解的講席。

李崗自言前半生都在找尋自己,「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子的,總是在人生裡一邊磨練,一邊發現自己,試著明白究竟自己想做什麼,可以做什麼,又為什麼而活。當然很多人窮極一輩子也找不到答案。」

他認為生命是分階段的,如同孔子所言三十立、四十不惑、五十知天命、六十耳順云云,「別人我不清楚,但至少在我身上是挺準的,我30歲結婚、成家,40歲才認清自己的性向與志業,終於執導《條子阿不拉》(1999)。50歲不再向外提出疑惑,而是往內在尋求整合,釐清自身的存在意義,同時,開始紀錄片的製作。如今60歲了,外界的聲音比較不會產生干擾,可以更自在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境界。」

從導演變為監製、劇情片轉向紀錄片,李崗以為正是階段性的選擇,「當導演是找錢拍電影,監製就是找錢給別人拍電影。電影不是手工業,必須分工明確,台灣很缺乏這種認識。我的位置是整合所有的資源,把各種人才放進他們適合的位置。現在做影想文化藝術基金會,就是台灣本身文化的發現與累積。所以,我其實不是電影人,我是文化人,電影只是我的一部份。」

2007年李崗看《超級星光大道》第一季,有種久違的感動,彷如一種共同記憶與經驗的發生,他遂起心動念想要紀錄星光二班的總總。李崗邀請導演許明淳合作,從最初五萬位報名者海選開始拍攝,直到2008年1月19日冠軍賴銘偉誕生,4月18日《星光傳奇》就上映,「會這麼快速完成對才發生事件的紀錄,主要是想接應那樣的熱潮。」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,「跨界合作當然沒有問題,我發行日本電影《佐賀的超級阿嬤》,跟出版社合作就有加乘效應。但《星光傳奇》完全被電視吸走,像是附加的東西。」

李崗娓娓說來,不疾不徐,一邊回顧,也一邊思索,「紀錄片跟電影有本質上的不同,劇情片是要讓人熱起來,加入其中,尋找自己的投射。換句話說,觀眾是去看自己,而不是看演員。但紀錄片則相反,得讓人冷下去,保持足夠的清晰理性。」《星光傳奇》實際上在處理的,並不是電視上那樣光鮮亮麗的動人成功,相反的它很可能是紀錄了夢想的代價與失敗群像的樣貌。《星光傳奇》沒有獲得巨大成功,或許也是因為觀眾不想看到底下的真實。

「要不失真地講故事十分困難,何況人一面對攝影機,就不可免的有操控與表演的成分。」李崗當時還保有電影的邏輯,認為《星光傳奇》要上院線。但他後來也就明白,紀錄片根本是反商業的,要探索真相,就得耐得住寂寞,「不走得獎的路線,也不追求賣座,重要的是自身的疑問,出發去找答案。這是一場心裡的戰爭。」文化許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吧。

「紀錄片的製作也讓我知曉,其實事情不會有真相。每個人的立場、角度與觀察相異,真相當然就會截然不同。」李崗真誠地分享至今的生命體會,「人跟動物不一樣。動物只有真相,血肉淋漓的撲擊,兇狠的獵殺。但人類需要假象,需要英雄,所以有電影。誇張點來說,電影根本詐騙集團。我們看到的都是被經營的假象。而紀錄片也只能經由拼湊各種線索,逼近事情的一部份真相,無法是全部。」幾乎是苦口婆心的了,他最後說:「從事紀錄片工作,最重要的是誠意正心,千萬不要玩火,想要控制社會的走向。」

圖片來源:網路

|眼淚沒有顏色

《阿罩霧風雲》系列分為《阿罩霧風雲Ⅰ:抉擇》(2013)、《阿罩霧風雲Ⅱ:落子》(2015)上下兩集。李崗表示,這是一部劇情片混合紀錄片的電影,有旁白敘事、戲劇重演以及靜止畫面的使用,「當然是有多方面的考量。我們想說林家200年的故事,最好的形式可能是時代劇,但實際上做不來,無論是資源或文物保存,台灣都是缺乏的,只能有所變通。」

比如,究竟200年或100多年前的人是怎麼說話呢,語音、口氣和腔調都是重要的,為避免人物一講話就破功的窘境,決定採用旁白,李崗說:「下集倒是有一些對白,因為明淳導演駕輕就熟,更能掌握的緣故。」至於戲劇重演也是許明淳從國外紀錄片獲取的想法,「靜止畫面的加入,則是不得不的選擇。畢竟,資源很有限。」自言找投資、贊助是血淚史的李崗略略苦笑。唯讓人物蠟像也似的作法,反倒成為《阿罩霧風雲》鮮明的視覺特色。

《阿罩霧風雲》的製作與拍攝長達8年,前2年都是收集資料,上集有5名研究員,下集有2名,「我們必須負責,確定裡面是沒有謬誤的,所以花了大量時間精力整理史料。上集主要也是在表現這件事,把霧峰(古稱阿罩霧)林家不同代,包含頂厝與下厝的抉擇,交代清楚。」林家因為種種時代大事件而崛起,諸如協助劉銘傳在基隆打贏中法戰爭,所以享有某些特權,但好景總是不常,日本來了,他們又得再度做決定──那是選錯邊就整個滅族的時代。尚武精神的下厝轉往中國,文風鼎盛的頂厝則留在台灣,種種凡此。

「到下集,我們就比較敢編一些故事,但仍然得要請研究員翻查資料。比如重頭戲,在大花廳羅太夫人壽宴那一段,照理說因為系統不同,羅太夫人似乎不會到大花廳慶生,但反覆比對過文史證據,最後的答案是沒有不可能,我們才拍。」李崗以為如此慎重是基本的責任,「這兩部紀錄片,對林家歷史的耙梳是大致不差,不敢說是絕對正確,但至少非常接近真實的輪廓。」

「歷史是申論題,不是選擇題或是非題。」李崗強調,他做《阿罩霧風雲》有許多原因,「現在很多人講愛台灣,卻對台灣的歷史、文化一點都不瞭解,也沒有興趣。不知道過去,又怎麼能面對未來?另外,長久以來,貧窮弱勢似乎是台灣的一部份,台灣總是被塑造得很悲情,紀錄片好像也都圍繞這種樣貌在轉。但其實台灣是有貴族,像林家的故事就又華麗又龐大。現在台灣人看事情還是保持很低的角度,但我覺得,視野應該更開闊一點,該是時候離開地下室,走到樓上看世界。」李崗的口氣顯得沉重,「不能一直從台灣看世界,而是要從世界看台灣。」

製作《阿罩霧風雲》時,老覺得頂厝系統的林獻堂天天來找自己、日思夜想都是他的李崗,十分敬佩林獻堂,「林獻堂有一半的家產,都在爭取台灣的向上提升,包含議會、民主、自由、女權、教育等等面向。他一個家財萬貫的貴族,大可每天享受好日子,何必找罪受?林獻堂顯然是個有大關懷的人。他的委曲求全,證明他真正在做事。願意受委屈,才是有大願。」

李崗表示,林獻堂的圍棋下得很好,下集之所以名為落子,也是因為林獻堂是一個在台灣內部下棋的人,但他同時何嘗不是統治者的棋子,「大國手吳清源說過,圍棋就是絕對的廝殺,和追求終極的和諧。這其實也很貼近林獻堂家族的狀態。」

還有參加反日運動、追隨孫中山的林祖密,以及加入共產黨、而後在台灣被處死的林正亨,霧峰林家的人在大時代有著比生命更高的追求,不只是個人價值而已,「這也是阿罩霧故事必須被重新發掘的原因。」李崗說:「我們必須從他們的時空與經驗去看事情,應該要回到那些人物所處的世界,活在那個紅藍綠最源頭的世界,才能明白為何他們會做出那樣驚天動地的選擇。」

李崗說:「我60歲,也還在成長,還在學習。我們活在一個彩色繽紛的世界,而世界不是只有黑白或者藍綠。台灣現有的格局都限制人只用兩種顏色看待、對待彼此。很多觀眾看了《阿罩霧風雲》都很感動,那樣的感動不是藍色或綠色,他們所流下的眼淚,沒有顏色。只講好人或壞人的標準,都是簡化,都是便宜行事的制約。」

最後,李崗講出晨鐘也似的話語:「世上沒有天堂,也不會有完美的制度。就算有天堂,每個人的天堂也都不一樣,所以要懂得尊重別人的天堂。而沒有烏托邦的追尋,人就只停留在動物的階段。保持尋找烏托邦的信念,才能有提升的可能。」 (沈眠・文/採訪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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