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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構性憂鬱|葉易的藝術實踐

採訪編輯/黃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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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易出生於中國,畢業於法國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院。他的藝術實踐主要通過雕塑和裝置展開,並立足於對功能性空間的分析。他關注這些空間所承載的意識形態與制度性結構,試圖捕捉個體在其中可能感受到的不適與疏離。

他當前的研究集中於標準化的工作環境,尤其是辦公室——一種建立在理性化、效率與控制原則之上的空間。在這些場所中,一種特定的空間秩序被生產出來,而情感、感官知覺和意義追尋往往被邊緣化,甚至被壓制。

葉易試圖揭示那些逃逸於結構性邏輯之外的經驗碎片:脆弱、模糊、富有情感的感受——那些超越系統邊界的非理性地帶。他的創作通過材料、空間形態與理論參照的並置展開,不試圖給出單一的解釋,而是為觀眾提供一種開放的、分層的感知與思考路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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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到沃爾特·本雅明(Walter Benjamin)與阿比·瓦爾堡(Aby Warburg)的影響,他將自己的作品視為圖像、物件與經驗的星座,這些元素根據感性的親近性而非形式邏輯被組織在一起。通過這種方法,他塑造了自己稱之為“結構性憂鬱”的狀態——這並非具體的悲傷,而是一種彌散的失落感,源於系統邏輯與個體欲望之間的張力。這是一種緩慢的、持續的、近乎幽靈般的憂鬱,滲透進我們的日常空間與我們與世界的關係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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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是怎麼開始走上藝術這條路的?

A:說起來這其實是有點陰差陽錯的結果。最初我本來是想學平面設計的,但因為當時對法國的藝術類教育體系不太了解,也沒有相關的專業基礎,所以決定先在公立大學讀一年造型藝術專業,作為一個過渡和適應階段。沒想到這一年的學習讓我對“藝術”這個概念有了新的認識——它並不僅僅是我原本以為的繪畫,而是一個融合了很多領域的綜合性學科。對於我這種對很多東西都感興趣的人來說,反而是一種更合適的路徑。後來老師建議我去嘗試考美院,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現在。

Q:你平常的創作流程是什麼?

A:其實我不太敢說自己有一套成熟固定的創作流程。就像我之前提到的,我是那種對很多東西都感興趣的人。所以我日常最常做的事情就是“蒐集”——我會看新聞、聽podcast、瀏覽各種圖片,有空就去看展、逛書店翻翻書。我會把感興趣的內容拍照或記錄下來,先不急著處理。當我開始有想工作的感覺時,我會把之前拍下來的所有照片和資料整理出來,放在同一個頁面上,重新閱讀(如果這個過程可以被稱作閱讀的話)。我通常會在這個圖像和信息的集合中,慢慢找到創作的方向和切入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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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請問你平常都從哪些地方找靈感?看書?聽音樂?還是觀察生活?

A:我並沒有特別強烈的願望要在作品中表達某種觀點,但我覺得“個人經驗”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。怎麽說呢,我其實有點抗拒直接從理論出發去創作。我更傾向於先經歷一些事情,或有某種具體但說不清的感受之後,才去尋找理論,希望它能幫我解決問題,或者至少幫我找到一個詞語,把這種模糊的經驗“固定”下來。至於為什麽有人會從我的作品聯想到哲學,我在想,可能是因為哲學本身的定義就是“愛智慧”吧——如果你試圖表達一些你真實觀察到的事情,並試著去理解它們,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種哲學的行為了。

Q:你曾經在哪件作品中最投入情感?那次創作對你來說發生了什麼?

A:我很難說哪件作品是我“最投入情感”的。對我來說,每件作品都是平等的,只是完成它們所需的精力不同而已。“投入情感”這個說法讓我聯想到一種占有或從屬的關系,而我在創作中其實更在意的是如何與作品對話。我一直覺得,每件作品都有自己的脾氣和要求。就像米開朗基羅說的,形象本就存在於石頭之中,雕塑家的工作只是將它顯現出來。真正困難的是如何準確地表達——恰到好處,不多不少,往往最難把握。

如果一定要說,我投入精力最多的,應該是那件關於天花板與烏鴉的作品。一開始,我在木頭上雕刻烏鴉的浮雕,但在反覆試驗之後,發現木材太重,不適合懸掛在天花板結構上,於是改用了皮革。這個轉變不僅是技術上的考量,也讓我重新思考烏鴉的質感和表達方式。

起初我設想的是三只姿態相似的烏鴉在空間中盤旋,但在製作過程中,我慢慢意識到它們應該彼此不同——每一只都應擁有自己的動作與節奏。於是我開始調整它們的動態,從翅膀的展開方式到身體的扭轉角度,這些差異不是預設的,而是在與材料的反覆對話中自然浮現的。這個過程讓我意識到:作品並非來自清晰的計劃,而是在不斷試驗與調整中緩慢生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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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近期的作品中經常出現「憂鬱」、「內在裂縫」與「現代理性社會」的主題,這些思考是如何開始進入你的創作的?有特定的事件或經歷啟動了這個探索嗎?

A:我並沒有在某一刻“決定”去創作關於憂鬱或內在裂縫的主題。其實這些問題一直都存在於我的生活裡,是我日常經驗的組成部分。比如我發現自己很難拒絕別人——從小接受的教育讓我習慣去體諒他人,把“拒絕”視為一種不禮貌,甚至是自私的行為。但每次強迫自己去完成並不真正願意的事情時,我都會感到一種壓抑與痛苦。

這讓我意識到,很多我以為是“性格”的反應,其實更像是社會規範長期內化的結果。我並不想用簡單的是非來判斷它們,因為它們也讓我變得更加敏感,更容易察覺那些潛藏在制度背後的情緒裂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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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兩年前,我在國內有過一段短暫的工作經歷,那是我第一次不是以度假或探親的心態,而是以“工作”的身份重新進入那個環境。空間裡的同事對我都很好,但我仍然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張力。我開始留意那些頻繁出現在周圍語境中的詞匯,比如“升職”“減肥”“自我提升”——它們總是以“為你好”的面貌出現,鼓勵人不斷向前、不斷變得“更好”。但問題是,這些話語提出了一個抽象的“好”的方向,卻從不告訴我們這個“好”到底指什麽、意味著什麽。

這些“好的標準”通常會被簡化為數據,比如效率、成果、身材……但對我來說,數據並不能帶來真實的意義感,它們只是對意義的模擬。那段時間我開始意識到,也許我從小到大的教育從未真正教會我什麽是“意義”,也未曾告訴我情緒和脆弱本身的價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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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,我開始試圖通過創作去梳理這些模糊的、無法被量化的體驗。不是為了“表達情緒”,而是為了理解它們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:它們是被壓抑的部分,是系統性裂縫的痕跡,也可能是重新建立聯系和意義的入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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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在作品中使用了許多石材、皮革、伺服器外殼、模具、剪刀等具有隱喻性的材料。你是如何挑選媒材的?是先有概念還是先有材質的觸感?

A:我在選材上其實有一個大致的範圍,它來自我持續關注的空間——也就是辦公室。這些空間背後的結構、邏輯,還有其中常見的物件,比如計算工具、量化設備,都是我創作時會思考的出發點。因此,我選擇的材料往往要麽直接來自這些空間,要麽在語義上與它們有所關聯。石頭和皮革是我反覆使用的兩種材料。我很喜歡石頭那種冰冷但富有紋理的質地,它給人一種沈默、緩慢甚至有些原始的力量;而皮革則介於欲望與克制之間,這種氣質讓我覺得它非常適合承載某種壓抑的、隱秘的情緒。對我來說,材料並不是為了表達某種預設好的概念,而是作為一種身體和情緒的媒介,慢慢引導我進入作品的語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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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常透過「雕刻」、「解構」、「切割」、「組裝」等動作來表現概念。你如何看待這些手工動作與思想之間的關係?

A:我覺得首先需要做一個區分:雕刻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有特別強調意義的動作,它更多是雕塑過程裡自然發生的操作,而不是我主動要用來傳達什麽的行為。相比之下,“解構”、“切割”、“組裝”這類詞是我更感興趣的。它們在我看來具有一種非人的視角,有點像是機械化的語言。這些動詞沒有明顯的情緒色彩,卻帶有強烈的時代性,它們讓我想到效率、生產、擴張和加速。這些詞匯所代表的動作,也呼應著我生活中真實感受到的一種持續的壓迫感——一種將人性推離、不斷擠壓的狀態。在這樣的語境下,這些手工動作已經不再只是身體的操作,而是某種思想結構的延伸。它們不是為了表達感性,而是為了刻畫我們所處社會中那些看不見但深刻作用於我們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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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你如何定位自己在東亞語境(如中國背景)與西方藝術教育系統之間的來回穿梭?這對你的創作視角帶來哪些矛盾或動力?

A: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其實有點覆雜。我並不覺得在東西方之間穿梭本身是矛盾的,至少在我的創作中沒有那麽強烈的沖突。我在西方的學習,更多是在學習一種語言——一種能夠在西方藝術系統中被理解和接受的表達方式。但我想說的問題,其實一直沒有變,那些問題來自我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和體驗。

我表達的是我所感受到的壓力,那種源於社會結構、教育、家庭甚至語言內部的壓力。我相信很多和我有相似成長背景的人也能感受到這種狀態。所以我的創作從來不僅僅是關於“我”的,而是想通過“我”去觸碰一些更廣泛但尚未被明確命名的東西。

當然,也不能否認的是,在當下的西方藝術語境中,中國的聲音是相對邊緣的。我感受到一種失語的狀態。西方當前更關注的,是後殖民、身份政治,尤其是圍繞黑人經驗的討論。這些當然很重要,但我有時也會感到失望——因為這些議題依然圍繞著西方自身的歷史展開,視角仍然是中心化的。

所以我會更被像 Hito Steyerl 這樣的藝術家吸引,她真正關心的是整個世界的結構性問題,而不僅僅是西方自身的歷史困境。我也希望自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,去回應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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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在創作的過程中,你是否也會經歷某種個人變形或轉化的歷程?藝術對你來說,是一種什麼樣的實踐?

A:我不確定那是否是一種明確的「變形」,但創作的過程確實會讓我逐漸脫離一開始的思考模式,進入一個更模糊、更直覺的狀態。我常常覺得,創作不是去實現一個已經構思好的東西,而是讓某些尚未被說出的東西慢慢顯現出來。在這個過程中,我的身體、情緒與思維會一起被捲入進去,那確實是一種轉化,不是奔向清晰,而是通過不確定性去逼近某種可能性。

對我來說,藝術是一種和現實保持距離、但又不完全逃避的方式。它讓我有機會去拆解那些看起來理所當然的結構,去重新感受被壓抑或被忽視的東西。這種實踐不一定帶來解答,很多時候它只是讓我意識到某些問題的存在。但對我來說,這已經是很重要的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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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可以談談在巴黎美院你覺得最美好,對你最有滋養的部份?

A:說實話,我並不覺得在巴黎美院的這段經歷是“美好”的。相反,我更願意稱它為一種被邊緣化的“自我流放”過程。雖然我有自己的工作室,但有將近兩年的時間,我幾乎無法在其中真正工作,因為空間資源不足,無法保障每個人都能正常使用工作室。這也使我在學校中始終沒有獲得一種歸屬感。

另一方面,我本身不太擅長社交,這種性格也讓我錯過了很多學校所提供的資源與機會。盡管如此,我仍然認為這段經歷對我來說意義重大。它讓我接觸並更深入地了解了當代藝術的體制運作與市場生態,也讓我在不斷的挫敗與調適中,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想要實踐怎樣的創作路徑。

更重要的是,這段時間標志著我從學生向藝術家的過渡。在巴黎美院,我開始意識到藝術不僅僅是創作作品,更是關於如何將自己放置於一個更大的系統之中,如何理解展覽機制、寫作的重要性、計畫申請與職業路徑的可能性。這種對職業身份的覺知,是我從前在其他法國藝術院校中很難獲得的。

可以說,巴黎美院所給予的,並不只是某種形式上的支持,而是一種“你可以成為藝術家”的信號和壓力。這種同時伴隨機會與挑戰的現實提醒,反而對我來說是最具滋養性的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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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迦

黃迦法國國立高等巴黎美術學院研究所畢業,2024年Dior攝影獎得主。以攝影、繪畫、拼貼、錄像等多元媒材創作。她長期跟拍底層階級,以共同創作的形式,邀請被攝者參與創作,試圖尋找一種顛覆舊有權力關係的觀看視角,探討失根的人們和他們的自我認同。曾受邀至臺法兩地展覽,如:法國亞爾國際攝影節 (Rencontres d'Arles)、東京宮、歐洲攝影之家、法國亞爾Luma當代藝術中心、Le Bal多媒體藝術中心、台北當代藝術館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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